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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四岁,我只想像外公那样自私地活着

一舟 记忆弹窗 2023-01-1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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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一定的年纪,周围的人都开始告诉你,要学会察言观色。


外公是我见过的最不会察言观色的人,他一生似乎都是自私地活着。


七十几岁快八十的外公,高高瘦瘦的骨头架着空荡荡的衣服,风吹来的时候,和吊挂在架子上的衣服一样摇摇摆摆。他平时绷着脸不爱说话,耷拉着眼皮静坐在靠背椅上,两腿一搭,翘着二郎腿的鞋尖拍着地面,在轻微的触地声中,一圈圈地吸吐着手里的烟。



小时候,家里的每个门都有木制门槛,和电视剧里大宅子里的门槛有些类似。我爱骑坐在门槛上,光着脚丫子,一只脚在门外,一只脚在门里。两只手撑着有些粗糙的门槛,半个身子依靠在门边,甩着够不着地面的脚,呆呆地看外公吐的一个个烟圈在空气里升腾散去。


到了上学的年纪,我搬个小椅子当桌子,坐在门槛上写功课。外公还是坐在那把磨得发亮的椅子旁边,他可不会管你需不需要安静的环境学习,一时兴起便拿着集市上淘到的手表,像孩子炫耀新玩具一样凑过来说:“你看,这块表45块钱买的,用了好几年了都不坏。”



若是写着作业不愿搭理他,他便不厌其烦地一遍接着一遍问;要是回应他,他便目的得逞,止不住高兴起来,用大拇指和小拇指圈住自己的手腕,晃晃脑袋,砸吧砸吧嘴说:“你看,我的手腕都还不够一圈粗噶!你看嘛。”你敷衍两句觉得过意不去,决定放下课本和他聊几句时,他却像个玩够的小孩,扭头留你在原地,又一言不发地坐回椅子上吐烟去。


除了爱不释手的表,猫也是外公的一个固有搭配。用外婆的话来说,外公只想着猫不管家里别的事情,爱猫到了“玩物丧志”的程度。一到晌午,林子里的蝉鸣得厉害,吃完了饭,猫就一下子跑掉,在太阳底下翻滚打转,一时间满院子都是闪闪发光的灰尘。外婆收拾完碗筷,便又里里外外忙碌起来,外公看着外面的太阳,叹着气不愿意出门到地里干活。他咂完碗里的最后一口茶,抽口烟,坐在椅子上,双手环抱着两个膝盖,头窝在膝盖中间,一弯腰,搭着长长的脖子,又在青烟中泛起了瞌睡。



若是懒着被外婆说了,外公便会用他布满青筋的手快速地挠挠细碎的短发,做好准备站起来的假象,但不多一会儿便又双手抱着胳膊,靠在椅子上歪头睡着了。那个时候,外公的猫就软软地趴在他的膝盖上,蜷成一团,尾巴够到肚子边上,小肚子在一老一小的呼噜声中上下起伏,蝉鸣声也逐渐变得浑浊起来。


好像从儿时记忆开始,外公就是一个自私的人。他不像很多老一辈那样,会牺牲自己的晚年生活给孙辈,甚至不会逼自己一把,多为家里人做点什么。他想唠嗑的时候,便絮絮叨叨地揪住人不放;他想抱猫的时候,便不管乡下不让猫狗同桌吃饭的避讳,热情邀猫咪上桌;他犯困的时候,不管农忙时节多需要赶时间,安心睡上一觉才是四季最重要......这样的印象一直持续到我二十二岁。


夏天的一个夜晚,我和外公一起从比较远的亲戚家回家,外公拿着一个细小的手电筒照明探路。在漆黑的夜里,巴掌大小的手电筒一晃可以看到五十多米远的地方,外公就拽着手里的光跟我说:“你别看这个手电筒小,你看它能照好远!”



像是怕我不相信似的,外公把手电筒高高举在头顶,够着脚尖和那远处的光握手,“你看,能照到那边那棵树尖尖上!”我和外公就那样,一边抬脚往高处走,一边说感叹手电筒的光照距离有多远。


乡下的夜晚,没有路灯,天晴的夜晚,月亮很亮,从山的这头爬到山的那头,照得门前的马路亮晃晃。那个夏天,我和很多同龄人一样,开始迷茫和焦虑。走着走着,脑袋里的苦恼突然涌了出来。我假装不在意地问外公:“外公,你二十几岁的时候怎么过的?”


外公想都没想,那手电筒晃了晃眼前的高山,抬头说:“我们二十几岁的时候撒,就是在挖那个山洞噶!天不亮就上山上去,一天挖到黑,有时候天黑了没月亮照,看不到路下山就在洞里睡。”



我借着电筒的光远看着屋后那山,那山像是被刀细细切开一般,只剩下半块,靠山顶的位置有一个山洞,穿过山洞则是另一个村子。小的时候跟邻居的哥哥姐姐们顺着小路上去看过,细细的山路尽头是一人高的山洞,


外公说,他年轻的时候村里开始开凿山洞。在三年大饥荒最困难的时期靠啃树皮填肚子,裤腰带一圈一圈地束着才能把饥饿暂时勒住,每天肚子吃不饱,力气却一点也不能少。那些人头高、两人宽的山洞,全是他们一锤一锤凿出来的,每天累了回家,倒头就睡,第二天醒来又开始接着凿。脑子里的事情很简单,天只要开始泛白,就被子一掀,用凉水抹把脸就出门;待天上的星星布满了夜空,才带着一身的灰和汗,疲惫地结束一天的劳作。


自从去外地上大学后,就很少和外公一起走夜路,那天晚上像是回到了和外公一起在屋里打盹的日子。在满天的星星路上,我突然好羡慕眼前这个矮我一头的老人:没上过学的他不懂得咬文嚼字、思虑人生,可他却在几十年的打磨中看淡了生活的苦难,将别人的目光抛在一旁,纯粹地过着自己能抓住的生活。那一刻,我好像能够清楚理解外公的自私了。



二十几岁,早已能够一个人找到回家的路,但每次寒暑假回家,快八十的外公都会乐呵呵地说去接我。外公在村口接了我便背着手自顾自地走回家,我在后面走不动嚷嚷着想停下歇会儿,外公便远远地摆摆手说“嗳!你们这些年轻人还走不赢我们这些老年人”。


每次面对生活的打压,我都会禁不住想起家里的那个倔强的老人。和外公相处的二十几年间,猫换了好几代,但他好像一直都是那个头发花白、瘦瘦高高,只顾自己的倔老头。经过了一辈子的辛劳,看淡了生离死别,生命的终点便回到了自己身上。


早上抓上一大把茶叶,半杯茶叶续水喝上一天,从涩得苦嘴到平淡无味,外公喝茶如此,这一辈子亦是如此。




主笔:李勇

策划:马琳

编辑:一舟

运营:王雪洁

出品:忆库数字传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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